早期迪士尼忠於溫暖逗趣的人物表演;動畫大廠皮克斯追求精緻迷人的視覺效果;巨匠宮崎峻的奇幻世界保有寫實質地;更多動漫作者則以無限熱血,實現各種物理不可能;然而,卻少有一位創作者如日本獨立導演今敏這般,以卓然銳利的畫面操作技術打破動畫作品的結界。
動畫,這個本質上帶著魔幻色彩的創作形式,激盪出多少奇異冒險,敲擊多少影迷的熱淚與靈魂,就因著動畫世界的不可限量,我們得在千變萬化的視覺饗宴中,獲得超越肉身所能完成的體驗。
相信凡是看過本片的觀眾都會對電影留下深刻印象,不僅為跌宕懸疑劇情,更為那超越當代,有如神技般的剪接風格給緊緊制住。今敏在他的首部動畫作品《藍色恐懼》中狠狠把玩電影專屬的鏡頭語言,硬生將平面動畫推向前所未及的境地,明白今敏風格何以多年來不斷被影像創作者們研究、效仿乃至推從。
懷著一股折服,依次整理本片幾個關鍵的畫面與剪接——
▼ 開場就以幾次一鏡到底帶出現場男性歌迷尖酸的議論氛圍;以轉頭、擺手、翻身等對照動作並置,帶出主角未麻的兩種面貌,以及幕後轉行議題,直接將偶像文化的虛實主題搬上手術台,毫不拖泥帶水。
短短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就完成各種前導,十分鐘內就完成懸疑劇情暗示;電影劈頭就展現出今敏推砌劇情的效率與質量。
▼ 恰合三幕戲,全片共出現三次小魚。魚象徵自由自在(雖被魚缸困住、受到觀看,卻依然悠遊自得),是角色狀態的投射。
▼ 看似隨意的房間簡介,是後段劇情的空間暗示。留意倒掛的乾燥花束。
接下來是我覺得很出色的橋段。
▼ 未麻初次拍戲時獨自坐在場景中,暗自環顧四周工作人員。
▼ 接著,畫面模擬真實攝影機,幾段快速橫搖加上鏡頭失焦效果,一眨眼功夫就將未麻心中的焦慮分子無限擴大,詮釋得相當有感覺。
▼ 燈具是本片重要的元素。原本形象光明的燈光,在這裡扮演迷濛、惶恐,及幻覺意象的推手,亦帶有審判意味。這是未麻第一次仰望燈光。
▼ 接著,畫面切到一個窺視鏡頭,帶出強烈的隔離和孤獨,切去半個畫面的黑影令人倍感壓迫。我很喜歡這個畫面的設計。
▼ 以下這個構圖出現頻率很高,詮釋未麻在片場受到的內外壓制。
▼ 未麻和經紀人留美第一次同時出現在房間。留意電腦後方那塊紅色有魚圖案的布簾。
▼ 未麻首次進入「未麻的部屋」,導演給了這樣的鏡頭:後方鏡子反照螢幕畫面,暗示虛擬世界悄悄從無以防備之處入侵未麻的生活。鏡子反照雖是個常見手法,今敏的選用卻極為適恰,起到暗示作用而不影響觀者。鏡面在本片是另一常見元素。
強暴戲是全片第一個高潮,所有的混亂都是從這場戲開始。一開拍就運用大量圍困構圖,各種俯視、窺視、特寫,切出多角度評論。群眾臉上猙擰的光影則用力渲染驚悚感。
▼ 拍攝之初我們先是看到群眾,導演第一次喊卡時,畫面僅帶到攝影師。
▼ 第二次喊卡時鏡頭更加後退,這時我們可以看到令人窒息的構圖再次出現:未麻被男人壓制,群眾包圍舞台,工作人員包圍群眾,攝影器材又包圍工作人員。畫面意象非常強烈。
這個「卡」,不僅讓觀眾在戲裡戲外拉扯,每一次的暫停緩息,都將下一次的恐懼往上堆疊。
▼ 下一秒,畫面分割成多個螢幕,未麻驚懼的臉龐被複製、放大。電影悄然將觀眾置入冷眼旁觀的角度。導演雖未給予製作群醜獰的面孔,此刻的我們卻能痛切感受到整個拍攝團隊乃至偶像娛樂圈的冷冽無情。這個畫面背後的推敲十足厲害,不僅將悚慄感推向最大值,亦將未麻和外在世界的關係拉成被害者與加害者,揭曉整場戲乃至於整個故事的「兇手」(群眾、腥膳媒體、利益公司以及經紀人留美)。
我們彷彿能直接感受留美斗大的淚珠有多麼滾燙刺痛。一個有趣的安排:觀眾是先看到留美的眼淚,然後才是未麻的;留美的是真淚,未麻的則是假淚。導演彷彿在此暗示這位盡職的經紀人是故事關鍵之一。
▼ 導演刻意為負責人田所先生安排一個觀點鏡頭,表露田所內心同樣有這份掙扎。
▼ 未麻第二次仰看燈具。這個尋常大棚燈在整段戲裡看來相當驚悚,營造被逼視的感受,昏眩不已。
▼ 棚燈、群眾、哭喘聲,這一幕的最後以超快拍剪接帶出壓迫感。刺目燈光化成舞台,圍觀群眾化成歌迷。未麻以折損的心靈為籌碼成就事業巔峰。
▼ 結束疲憊的拍攝工作後,未麻發現死去的小魚。承接上一場強暴戲,象徵未麻心中的自己已然陣亡。這是全片最經典的畫面之一。
▼ 來看一連串 「假未麻」的鏡頭。這是假未麻第一次出現在未麻房間。
▼ 紅色是本片關鍵的顏色,代表欲望、憤怒、虛榮、恐懼。假未麻每回登場都伴隨紅色。可以在後面的段落見到更多這樣的設計。黃色則是紅色的補助,代表驚懼不安。
▼ 假未麻第一次走出虛擬世界,來到未麻的生活中。紅色布簾成為她的背景。
▼ 時間來到編劇被滅口之後。紅色色調再次出現,預期假未麻將再次現身。
▼ 紅色緊訊出現。戴倫亞洛諾夫斯基的《黑天鵝》中也有出現類似的浴廁場景。
▼ 亞洛諾夫斯基買下本片版權,為的就是在他的《噩夢輓歌》中使用相同喬段。
▼ 錄音室,紅色。
▼ 假未麻的侵擾愈加厲害,「理想的未麻」現在已經企圖在事業上取代本人。
▼ 接下來是第一場真假未麻追逐戲,未麻昏倒在路上,醒來的下一秒發現自己身在房間。此後開始出現多個同樣的鏡頭,意指未麻虛幻不清的狀態已經從空間蔓延到時間。
▼ 茶、蛋糕、留美。這是留美第一次穿著紅色服裝出場,真相初次和視覺(顏色)產生連結。
▼ 流血的雙手暗指未麻肉身將被受到傷害,也預告後來的導演兇案(順帶一題,全片人物幾次見紅都在手部,包括負責人田所和導演。我不太確定這項設定的原因)。
送披薩這場戲是第二個關鍵高潮,手法同樣高段犀利。在一連串快速而嚇人的刺殺動作後,我們看見更驚人的揭示畫面:
▼ 一直處於被害者身份的未麻,此刻竟化成行兇者。觀眾的猜測開始從「醜面歌迷是兇手」轉變成「未麻是兇手」。
節奏再次飛奔起來:攝影訊號燈、裸露寫真、攝影師、桶刺、鮮血。如同強暴戲尾端,畫面極速交錯閃爍,驚悚浪潮重重地打在觀眾身上。今敏僅用一個投影螢幕,就將所有真假是非、愛恨情仇揉合在一塊,整段畫面麻俐地拼疊出掙扎、恐慌氛圍。觀眾必須待到觀賞完全片才能得知,這段影像所交待的不僅是未麻的痛楚,亦是留美的顛狂。
這場戲推翻前段的猜測,將追凶指針導向另一個方位,劇情急轉直下。真相與幻象在此緊密交融,戲裡戲外的界線愈加模糊,兇案愈加離奇。錯亂再不僅只是攝影頻幕的玩笑,開始從四面八方攻擊未麻。醜面歌迷的襲擊喬段便是這場沌亂的終極展現。
▼ 連續劇的殺青鏡頭,未麻自始至終都被片場圍困。兇案後的她已全然分不清現實與夢境,甚至必須荒唐地藉著「未麻部屋」的日記才得理解自己的一天。
殺青後是醜面歌迷襲擊的段落。一切事物迷亂到極點後,便準備迎來最終揭曉。
▼ 「我們回去未麻的家吧。」紅色。
▼ 這個畫面很厲害,未麻無力的臉龐和留美的倒影出現在同一個平面,由左至右看,便是「真未麻 → 假未麻 → 假留美」,不僅在視覺上做出漸層效果,在劇情上預告留美不同的面目,巧妙詮釋角色迷離的身份。
▼ 二人抵達「未麻的家」。倒掛鮮玫瑰不同於未麻的乾燥花。玫瑰是紅色的寄物,有華麗、虛榮、多情的意味。
▼ 在留美的房間第三次出現小魚,活魚直接說明這裡不是未麻房間(很有趣的是小魚的體態也隨著飼主不同而有所不同)
▼ 幕後原兇留美現出原形,自此展開那場驚恐追殺。下面這個畫面設計富巧思,鏡裡鏡外分別出現真假留美。不似過往電影總將虛擬的東西放在鏡子裡,今敏把「假留美」放在現實,把「真留美」放在鏡中,呈現一種過份的虛實融合,一種越界的侵犯感受。
▼ 這個畫面嚇到我了,真相與表象之千萬誤差,令人不寒而慄。
▼ 被扯下的假髮代表真相揭露,多重面孔象徵分裂人格,破碎玻璃則暗示危險崩潰。一個畫面就同時解釋了多種意象,對於這樣一位細膩的畫面操手,很難不佩服得五體投地。
▼ 最後這束卡車燈 + 敞開的雙手呼應開頭。開場未麻迎接即將劇變的事業,片尾留美擁抱的,則是步入深淵的危險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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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之所以如此緊實相扣,全拜今敏在畫面連接之間下的功夫。他的空間置換和轉場借物可說無所不用其極:電腦螢幕、車窗玻璃、鏡頭、鏡子、雜誌、海報等物件不說,連搭肩、回頭、開門等瑣行都被挪作當扣環。全片也多次剪進火車、電車等過場素材作為現實世界的標誌,火車將觀眾拉回理性現實,為下一場驚爆場面籌蓄能量(功能類似前述的「喊卡」)。
▼ 另也多出現多次男人持攝影機的鏡頭,無限不滿足的窺視心理表露無遺。瞧這畫面實在令人渾身發癢。
運鏡方面,今敏同樣講究精準,每個淡入淡出、伸縮和搖鏡都經過縝密推敲,大量使用的橫直搖,不營造一種期待、打量心態,亦強調出背景環境和人物的關係。順應故事的窒息氛圍,構圖多為中景和特寫,即便是全景,其場景通常也被設計得十分狹窄。
今敏的作品就如惡魔果實突破物理(視覺)限制,延展我們對動畫規則的想像。虛實主題輔以此類技法,成就近乎完美的形式表現;《藍色恐懼》做為當年年僅 34 歲影人的初試啼聲,無疑是優異得過份。